言詩採藥去 ——只在此山中，童知處

 诗享笔记（五之五）／亓亞籽

1．当代「现代诗」与时下「人类社会」，各有难懂之处。思者常问，问者常想，疾患何在？

2 ． 中华文学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《诗经》里，有一篇咏马诗——〈鲁颂．駉〉。诗中的四个重叠章节，各以一个叠字连绵词，依次为：「彭彭」丶「伾伾」丶「绎绎」丶「袪袪」，描述诗人在野外放马之处，近观各种健壮的雄马，并想象它们驱车时——蹄声响起力气饱满，相连不绝直奔疾驰……那种英姿气势。诗在末尾用「思无疆」丶「思无期」丶「思无
斁」丶「思无邪」（意即：远无止境丶久无期限丶持续不倦丶情真无杂念），分别在四个章节，赞喻鲁僖公是善养良马，善用良才的伯乐，更意指这位贤君的深谋远虑犹如骏马的精良（臧）丶有材（才）丶能奋起腾跃（作）丶可奔行四方（徂）。
古人，乐於国家拥有雄才大略的贤君而诗；今人，何尝不也渴望。

3．《论语》用来概括整部《诗经》内容的那句「思无邪」，即出自〈駉〉第四章节。「思无邪」是情真，无杂念之意。因此，「情真无杂念之作」，便是孔子给诗的定义。假使我们也以〈駉〉前三个章节的「思无疆」丶「思无期」丶「思无斁」，继续说「诗」，说诗的想象，这想象是甚麽呢？是一匹「天马」，在情真无杂念的辽阔天空自由奔行。换言之，想
象既需「自由」的流溢不滞（思无疆丶思无期丶思无斁）；也不能没有「自制」的至衷守志（思无邪）。当无止境无期限持续不倦的「想象」「思」无邪时，自然「言」无恶意；「言」无恶意，「寺」非寺院也已「诗想」如钟音常鸣。至情衷曲可以意会，诗已可懂。反之，如果「想象」之蹄无视客观事实，「无疆」丶「无期」丶「无斁」无礼无义地横冲直撞，跨越「无邪」坠向悬崖，蹄迹不复可寻；无迹可寻，「诗想」迷失了，诗也就不容易懂。

4．〈駉〉的四个重叠章节，一共用了十六个字：也就是章节一的「驈」（黑身白胯）「皇」（黄白），「骊」（纯黑）「黄」（黄赤）；章节二的「骓」（苍白相杂）「駓」（黄白相杂），「騂」（红或赤黄）「骐」（苍黑相间）；章节三的「驒」（青黑而有鳞状斑纹）「骆」（白身黑鬃），「骝」（赤身黑鬃）「雒」（黑身白鬃）；章节四的「駰」（浅黑杂
白）「騢」（赤白相杂），「驔」（黑身黄脊）「鱼」（两眼眶有白圈），大阵仗地描写各种马的特色。十六个字中，有十二个偏旁为「马」，尽显汉字之美之专，马虎不得。剩馀的「皇」丶「黄」丶「雒」丶「鱼」四个字，也各有诗趣。

其中最奇特的， 莫如化身为「马」的「鱼」，竟从眼眶找到灵感，让一向翩翩飞舞的想象，也悦然水陆两栖。这说明甚麽呢？诗不现拣通俗直白的字，反而夜访仓颉的字库，精挑细选，还仿效贾岛，浴月将它们逐一「推敲」後，才择定如何遣用。——这其实是对「诗艺」的敬重。因为诗除了是「情真无杂念之作」，也是「思维的艺术」。而思维艺术的知音，自然会在「慢」中，去感受「曼」妙舞出的，「心」之柔美，以及「曼」声吟奏的，「心」之悠远。我曾特意用了内涵和外观俱佳的「罿罦」（捕鸟之网）和「罶」（捕鱼的竹篓子）「罟」（捕鱼之网）代替「罗网」，分开写鸟和鱼，句子如下：

若鹊喜一股投向罿罦
鱼成群忘形，得水
游入罶罟……
〈臂膀的天职〉《时笺插图》（2013）页25

中文，将成为国际通用的重要语文之一。许多年前已流行这麽一句话：「在美国，孩子们睡觉时，连做梦也梦见自己在学习中文」；今天，热衷学习中文者，遍及世界各地；在华夏文化的发祥地，中文是「未来学」也是「考古学」，既现代地向前拓展，也古典地回头挖掘。以往，由於汉字笔划多，难记难写，常用的，仅占《中华大字典》收有的四万馀字的一小
部份。进入智慧机器时代，汉字电脑输入法已是既简便多样又快速；认识和使用汉字者不只数目增加，水平也提高。未来，再生僻古稀的备用汉字，能具体表达文意的，说不定会陆续走入中文诗篇的字里行间，到位演绎，使这「思维」「无邪」的艺术品，更有画意越是铿锵，为意会旁注侧解难以言传之处。

5．人类社会难懂之处何在？网络流行的秒传疯传，类似速食现象，不含深思煲炖的汤味。有些视频简讯，被「添加剂」後，迅速放大丶扭曲和暴露社会的各种分歧，使原本可以冷静谦让的小摩擦，演变成鼓噪纠缠的大冲突。显然的，所「思」缺失「无邪」，社会出现不安，多元价值观日趋错杂，混淆不清……这些症候群交叉感染，小恙也变成沉疴重症。要往何处
抓药？互捧相轻膻名腻利，都无济於事。

要靠甚麽呢？靠有关社会的有「诗想」者，知丶言丶行，孜孜不倦，鼎力而为。

「诗想」蓬勃的社会，远比有诗，却思地贫瘠的社会，可耕，易懂。

6．甚麽是「诗想」？曾巩五十四岁写〈冬夜即事〉时，身为人民父母官。

〈冬夜即事〉的诗句「喜有秋毫免素餐」是说，幸好有做出一些政绩来，不然的话，便是白领人民的纳税钱吃饭了；另一句「闻说丰年从此始」则是说，看见树挂雾霜显示丰年之兆，想到子民的丰收在望心生欢喜。〈礼运大同章〉也有一段话，大意是：理想的政治道理是，选拔贤士推举能人为众人做事，大家讲求信义修习和睦。因此，人们都亲爱父母，爱护子女，使老人馀年得以善终，壮者能力得以施展，儿童成长得以培育。那些鳏夫丶寡妇丶孤儿丶独身汉丶残疾及病患都能得到抚恤扶养。男子汉尽本份，女子有归宿。资源为公有开发不是循私；劳动是服务大众不在为己。谋诈者无计可使而匿迹；强盗丶小偷丶乱臣丶贼党不会窜起。在这样的社会里，户外的门没有关上，大家也可以安稳过日。——前者的尽职敬业，关心民生，是「诗想」；後者大同世界之理想政道，亦然。可惜的是，很多时候，它们都
「被残缺不全」；残章断句，不易梳理，能不难懂？

7．人类继续，无处可逃，必死的我们不愿愚蠢——这是事实。认清这个大公无私的事实，撇开「我们生存的唯一机会就是不要蜗居在地球，而是尽快在太空中扩散开来」，这类只能迁徙小部份人的构想，而去思索全人类如何互助自助得以「诗意地安居於这块大地之上」，才是良方上策。二十二岁网络专家哈钦斯近日说，「想哭」病毒可能包含「後门程式」，就算中招的电脑已经修复，仍有可能被骇客轻易注入变种病毒……——因此，未来「预防胜於治疗」的网络工程，要靠「地球村」里，有「诗想」丶「思无邪」的网络专家（尤其年轻一代）齐心深思和构建。在大数据时代兴起的互助共享概念中，居於一个「为共享而非私占」的理念，人类必须找到等待命名的「人性良知程式」。是一条怎麽样的程式呢？终於，彻底将短暂人生的终极意义丶迷思……和久远历史的教训启示丶曲解……——各自漂荡於「诗」中与「史」中的两流庞大信息——融汇一起，通过系统分析过滤处理，转换为「诗想」活水。当这「人性良知程式」转发的「诗想」润物细无声时，清醒者渐渐成为群体中的大多
数。清醒的人成为大多数，《分而治之》的「恶作剧」和「鬼把戏」，悉数落幕搬下舞台；化身「骇客」入侵丶勒索丶盗窃之辈，止步绝迹。人类社会有了方向与出路，於是清宁有序，可懂。以此「程式」互助共享，学识日丰的年轻一代，得以因为受到熏陶，怀揣「诗想」；得以因为搜索了内心的密室认识自己後，有义有礼有勇伸出敏锐触觉，觉知外界事物之演变，清楚辨识星空上的北斗；得以因为无论志业为何，领航不忘初衷，被尊为有志业诗
想的「诗人」。他们，即使将来不写诗，也是堂堂正正有「诗想」的社会人。以下复述，是借来的不变之想：

——「您还年轻」，可以缔造友好
远见二十一世纪後，大同不分肤色
人皆兄弟不分南北；主义
不存在帝国。
〈您还年轻〉《时笺插图》（2013）页66

8．沉钟鸣晓，回音传开。透光终从烟霾突围而出，砥柱将於中流力挽狂澜。

借问之答——言「诗」采药去，只在此山中；云深，童知处。

附注：
（一）〈駉〉篇注解，参考颜兴林先生编译《诗经》一书，页379。
（二）「大同」含意，参阅彭庆环编纂《古今综合文选》页62及63〈礼运大同章〉。书为旧
日同事邓万鹏先生1976年所赠，邓先生修读中文系，志向远大，可惜英年早逝，谨以这篇笔记怀念他。
18／05／2017 於婆罗洲岛。